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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系小故事 - 蝴蝶


「咔嚓!」家俊對準目標按下快門。這天他又獨自來到山上,蹲在欄杆旁邊,眼睛睜得大大的,在細看欄杆上的昆蟲。「今日會遇到佢嗎?」他心想著,既期待但又把持着耐性。


自從妻子Yori兩年前去世後,家俊一度意志消沉,甚至想過跟隨Yori離去。「好肚痛...」三年前的一天,Yori工作期間跟同事說道,然後就昏了過去,同事們幫忙call車送她到醫院後做了個詳細檢查,才驚覺自己罹患子宮頸癌,而且已經是末期。家俊知道後便毅然辭去原本的工作,希望與Yori好好渡過最後的時光。


看似是旁人的故事,但當真確地發生在自己身上時,卻是無比的震撼。家俊還記得知道消息時,他先是拒絕接受、難以致信、到開始接受,繼而絕望的那份哀痛仍歷歷在目。明明才新婚兩年,還未決定應否在這種時候生小孩,卻突然傳來這消息,讓他感覺整個世界都不同了。然而他還是選擇躲進浴室垂淚,也不願讓Yori看到他軟弱的樣子。有時候,他在街上會久久地發呆,發夠了才回家,不自覺地會把拳握緊,緊得皮肉都像月兒般笑了,直至感到刺痛,他才意識到要鬆開手。


那年社會動盪,原本他倆也有一起走到街上,揮灑着汗水。不少週末都在街頭渡過,原本每週都喜歡到郊外的Yori決定捨棄郊遊的時光,希望換來一點點改變。誰知十月便得知了惡耗,他們便再也有心無力,家俊也寧可陪伴Yori在側,跟她走過最後的日子。知道病訊後,她不久便開始了住院的時光,先動了個手術,再進行化療,可惜她似乎得不到幸運之神的眷顧。十一月尾的星期天,她嚷着要去投票,特意出院一天,雖然最終排隊排了很久,但他們都不介意,「點都想做返啲嘢。」下午投票以後,他們到了後山的山徑散步,這是她病倒後一直想做的,「可以的話,我想我嘅骨灰就撒喺哩片樹林度,等我可以同大自然融為一體。」



Yori是個酷愛大自然的人,以往週末時都總愛到郊外去,行山、賞蝶、觀鳥、訪花、露營、潛水等她都喜愛,身邊的朋友都以為她是個陽光健康的女生,誰知竟也會在美好的年華便患上絕症,手術後癌細胞卻已悄悄走到身體其他地方,日復日地蠶食着她的身體。她日漸消瘦,臉也瘦了一圈,似是風一吹都能把她吹倒的樣子。她連家都回不去了,總是覺得很累很痛,最後的日子都在醫院裡渡過。後來傳出世紀病毒,但麻木無情的政策比病毒更可怕,就連家俊都不能到醫院探望,幸好還有facetime。來到一個五月天,Yori情況急轉直下,家俊在家中收到電話,另一邊氣若遊絲般說道「你唔好為我難過,要好好過日子。」那通電話,就是永別。家俊沒想到,政策能令他有時間也沒有機會見太太最後一面。他恨,恨自己,恨政府,恨家中的擺設,恨那隻Yori最珍愛的水杯...但除了恨,他什麼也做不了。做什麼都換不回Yori的命。


痛苦悲傷的回憶總是蓋過了快樂的日子,家俊交了一些新朋友,名叫酒精,形影不離。本身的朋友們擔心他,約他外出,他偶爾會赴約,但每次都爛醉收場,要朋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成功送他回家,漸漸就沒有誰再約他了。家中隨手一個物件都像長了長劍,光是看到就能刺傷人,直直的向心臟刺去,任其淌血。家中每個角落都沾滿和她的記憶,而每次他都只想找新朋友出來解決,好讓自己不用痛苦。再好喝的酒都變成帶着苦澀的味道。以前以為忘記是很容易的,現在卻怎也忘記不了,連以往不會想起的芝麻綠豆小事,都成了隕石般巨大,墜落。他嘗試閃躲,失敗,被砸得粉身碎骨。


直到一天他在半夢半醒的夜裡做了個夢,一個似是而非的夢。夢裡Yori背着那墨綠色的大背包,穿着那身俐落的粉藍色襯衫、灰色長褲,踢着那雙沾滿泥巴的行山鞋,蹦跳蹦跳地在前方走著。他意識到自己是在作夢,但他寧願自己一直活在夢裡,至少比清醒的時候好過。此時,Yori一個轉身,跑到他跟前,笑咪咪的着對他說:「我好耐冇觀鳥同埋睇過蝴蝶蜘蛛啦,不如你幫吓眼搵吓?」『好!』家俊不加思索就答允了,一手拖着她就走了。他好久沒見過那雙愛笑的眼睛,夢中的Yori不如病後般瘦削,精神滿滿,他多麼想時間停住,回到過去。正當他見到一隻蝴蝶飛過,想把Yori叫來時,他就醒來了,赫然發現臉頰濕了一片,四周又只剩下漆黑的牆壁,以及街上照進來的光線。這兩年間他不是未曾夢見過Yori,但帶着笑臉的倒是頭一回。他好想重回睡夢,於是又繼續狠狠地喝起酒來,以為醉了就能睡了。可惜過了許多晚上,不論他喝多少酒,睡多少遍,就是不能再做一次那晚的夢,那個他不想再醒來的夢。



混混噩噩的日子又過了大半年,終於在某一個晴朗的日子,家俊被太陽曬醒了,他看出窗外,覺得那天空的顏色似曾相識,他想起那天晚上的那個夢。他頓時恍然大悟,整個人好像前所未有的清醒過。他合上眼睛嘗試回想夢中的地點。那兒四週長滿了高樹,路中心有一條小橋似是過河,旁邊有一些欄杆,這種生境似乎在香港不少郊野公園都似曾相識。於是他開始上網搜索,水塘、教育徑、植物步道等,他再翻看和Yori開的網上相簿,那裡記載着他們一起去過的步道。他把目標鎖定在康柏郊遊徑,就急不及待地換件衣服就出門。來到郊遊徑入口,眼前的景象越發似曾相識,但又不盡相同,道上兩旁高聳的大樹,徑上就有那夢中的扶手欄杆。此時,他的腦海突然浮起多年前陪伴Yori行山時,她曾說道:「認住哩啲欄杆,佢哋係昆蟲嘅高速公路,經常會有不同生物喺上面搵食、路過或休息,朋友都話哩啲就係大自然中嘅神奇欄杆!」那時Yori興奮的樣子,轉眼間在腦海中回來了,都回來了。他的腳很自然的就朝著欄杆走去,沒有半點遲疑。才剛來到欄杆旁,一望之下已見到有隻小昆蟲,其中一隻是蜘蛛。他當然不知道牠是什麼蜘蛛,但他知道這是Yori想見到的。



「哩隻係方胸蛛,以前啲人俗稱佢哋做金絲貓,即係用嚟打交嗰啲啊。」突然旁邊有把女聲說道,原來是行山路過的途人,好奇他在看什麼,於是也走上前來湊熱鬧。『金絲貓我聽過呀!老豆話以前佢哋會用個火柴盒裝住嚟等佢兩隻喺入面打交嘅...』他邊回應道邊抬起頭,卻發現身邊原來沒有人,只有他自己一個,難道...


陽光於高樹間穿透過來,照在他身上,他未能思考,只能立在原地。隔了良久,他方從背囊中拿出相機,開始為那不知是金絲貓或什麼蜘蛛拍起照來。拍完之後,他繼續沿着路走,突然看見一個黑影在地上掠過,抬頭一看發現原來是隻手掌般大的蝴蝶。見到蝴蝶,他又想起那個夢,醒來之前也是見到蝴蝶,「唔通佢就係Yori?!」於是他一直追着蝴蝶,但一走近牠就飛走,就這樣來回追逐了十幾米,蝴蝶就一口氣往外飛到消息於家俊的視線範圍。「應該只係普通蝴蝶啦。」他心想。他想起以前Yori行山,不時有蝴蝶會停留在她手上,想不到這次見到的蝴蝶這麼害羞。以前Yori總是能第一時間講出蜘蛛蝴蝶的品種名稱,而他都不知道原來有這麼仔細的分類,『咪一樣又係蝴蝶?』「咁唔通你想啲朋友叫你做『喂,人類!』咁咩?講啱佢哋嘅品種係對佢哋最基本嘅尊重啊。』他還記得Yori那溫暖的笑容。



家俊繼續走着,期待着再次聽到那把女聲向他介紹物種,但是任他再等,那聲音都沒有再出現。及後他在路上還見到幾種蝴蝶、一隻體形龐大而且腳很長的蜘蛛、一隻帶橙色的小鳥、一隻怒髮衝冠卻又似脹紅了面的鳥兒,雖然他一個品種都說不出來,但他都一一拍了照,打算回家查書,他記得家中書櫃裡有着不少Yori買回來的圖鑑,雖然他不曾用心看過,但他記得她每次郊遊完回家後洗完澡便會坐定定翻着書看至睡覺。而且他知道這些都是Yori想見到的,他都替她一一見到了。走了約五公里路,他抵達車站時並不覺得累,反而感覺頭腦前所未有似的清晰,他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該做什麼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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